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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涌: 美國的記憶 總統(tǒng)曾是光腳的孩子

發(fā)稿時間:2012-03-01 00:00:00   來源:聯(lián)合早報網(wǎng)   作者:薛涌

  這場關于艾氏雕像的爭議,反映著美國深刻文化和社會變遷。艾森豪威爾時代和當今的美國比起來已經(jīng)恍如隔世。……美國社會不僅貧富嚴重分化,而且在文化和社會行為上也分道揚鑣。窮人和富人不僅僅收入差距天上地下,而且不再擁有共同的文化認同。

  最近,美國發(fā)生了一次極具歷史意義的爭論。國際知名建筑師弗蘭克·蓋里(FrankGehry)應邀設計在首都華盛頓的艾森豪威爾紀念公園。他提出了耳目一新的方案:公園的核心是艾森豪威爾的雕像(編按:DwightDavidEisenhower,1890年10月14日-1969年3月28日),是美國陸軍五星上將和第34任總統(tǒng)(1953年-1961年),近30年常被評選為美國最好的10位總統(tǒng)之一);但這個雕像不是總統(tǒng)、將軍,而是一個光著腳農(nóng)村的孩子,面對著一有八層樓之高的金屬壁畫。這壁畫上展現(xiàn)了埃森豪威爾一生的業(yè)績:二戰(zhàn)中的盟軍統(tǒng)帥,戰(zhàn)后的美國總統(tǒng),創(chuàng)建了宇航局、興建了跨州高速公路、在學校和軍隊廢止種族隔離……。這個光腳孩子望著自己未來一生的業(yè)績,眼中充滿了驚異。

  雕像爭議反映美國社會變遷

  弗蘭克·蓋里說,這一構思是從艾森豪威爾本人那里來的。艾森豪威爾是在堪薩斯的艾柏林市(Abilene)長大的農(nóng)村孩子。他衣錦還鄉(xiāng)時對父老們說:“讓我一生最為自豪的就是我來自艾柏林!”

  然而,艾森豪威爾的后人立即表示反對。他的兒子、特別是孫女們紛紛致信給設計委員會,其核心觀點是:蓋里把艾森豪威爾的形象表現(xiàn)得過于低微,沒有突出他一生的偉大業(yè)績。其中一個孫女甚至說:你僅僅出身低微并不能到這里。你到了這里,是因為你干的了不起的事業(yè),所以國家要記住你。

  這場關于艾氏雕像的爭議,反映著美國深刻文化和社會變遷。艾森豪威爾時代和當今的美國比起來已經(jīng)恍如隔世。當然,艾森豪威爾雖然在農(nóng)村長大,但不是典型的農(nóng)民孩子。他父親是個上過大學的工程師。只是在他出生時早已家道中落。他和哥哥為了上大學,相約一人打工一人讀書,隔年輪換,互相支持。結果,他哥哥要求先上大學,上了一年又要求再讀一年。厚道的艾森豪威爾同意,繼續(xù)在奶酪場干活兒。最終,因為西點軍校免學費,他才獲得了上大學的機會。他一向把這樣卑微的出身當作一生最大的自豪。

  他的后人,顯然是受到當今時代的熏染,覺得強調這些是對他的貶低。難怪有些人會對艾森豪威爾的家人不滿:你們要紀念自己的祖先,就自己花錢建紀念碑好了。這個紀念公園是納稅人的錢支持,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屬于我們國家的記憶,不是你們個人或家族所能壟斷的。設計所凸顯的主題是:對一個窮孩子來說,一切都有可能。這是那個時代的美國。這是一個我們已經(jīng)失去的美國。蓋里天才地保存了我們最為珍重的記憶。

  艾森豪威爾時代無疑是美國的黃金歲月。那時,年收入超過40萬美元的富人,稅率在91~92%之間。1944年通過的《退伍軍人法案》已經(jīng)開花結果:過去不能想象上大學的退伍兵,免費完成學業(yè),以零首付低利率在郊外的富人區(qū)買房,創(chuàng)造了房地產(chǎn)業(yè),也創(chuàng)造了嶄新的中產(chǎn)階級。艾森豪威爾擴大了社會福利,興建了跨州高速公路,為戰(zhàn)后美國的繁榮打下了基礎。當時美國不僅貧富分化甚低,而且是主宰制造業(yè)的“世界工廠”、工人的天堂;乃至教授的兒子無心上大學,寧愿高中畢業(yè)在本地當工人。

  1959年,美國在蘇聯(lián)的博覽會展覽住房,被蘇聯(lián)媒體譏諷為“泰姬陵”,是用來宣傳的騙局。艾森豪威爾的副總統(tǒng)尼克松就在這“泰姬陵”的廚房里和蘇聯(lián)領導人赫魯曉夫展開了激烈的辯論。他令人信服地指出:這樣的住房價格僅1.4萬美元,一個美國鋼鐵工人每小時掙3美元,一個月支付100美元就可以輕松地買下來。所謂“美國夢”,正是來源于這樣的社會。

  艾森豪威爾最初的內閣,被稱為“九個百萬富翁和一個管道工”。不過,這十位閣僚只有兩位出生在富裕家庭。另外幾位中,有兩位是農(nóng)民的兒子,有一位是銀行出納員的兒子,一位是教師的兒子,一位是得州小鎮(zhèn)唯一的小律師的女兒,另一位的家長太窮、他不得不從高中輟學幫家里干活兒。對那時的美國人來說,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美國就是一個讓光著腳的孩子夢想的地方!

  美國社會如今貧富隔離根深蒂固

  如今的美國,則大異其趣。今年保守主義學者查爾斯·默里(CharlesMurray)出版的《分道揚鑣的社會:1960—2010年美國白人的狀況》(ComingApart:TheStateofWhiteAmerica,1960—2010),細致描述了艾森豪威爾之后美國的變化,即刻引起媒體轟動。左派和右派對他的觀點雖然褒貶不一,但很少有人能夠否定他所揭示的事實:美國社會不僅貧富嚴重分化,而且在文化和社會行為上也分道揚鑣。窮人和富人不僅僅收入差距天上地下,而且不再擁有共同的文化認同。他們從事不同的娛樂和運動,吃不同的食品,遵循著不同的婚姻模式,教育孩子的方法大異其趣,甚至干脆居住在不同的地方:種族隔離雖然被廢止,事實上的貧富隔離則已經(jīng)根深蒂固。在艾森豪威爾時代,不同的階層至少還看同樣的電影、同一個電視頻道,還分享著所謂的“美國生活方式”。如今,這種共同的“美國生活方式”已經(jīng)喪失。代之而起的是富人的生活方式和窮人的生活方式。結果,美國的社會流動性已經(jīng)大大低于西方主要發(fā)達國家:窮孩子越來越難擺脫貧困,富孩子越來越容易呆在父母的階層中養(yǎng)尊處優(yōu)。而且,這一切絕非種族問題。CharlesMurray之所以把其研究集中在白人社會,就是試圖說明:即使在主流的白人社會中,所謂主流的共同文化也已經(jīng)不存在了。美國社會正在失去基本的粘合劑。

  艾森豪威爾的后人,特別是他的孫女兒們,顯然在后艾森豪威爾時代生活得太長。在當今這種分裂的文化中,她們已經(jīng)無法把一個光腳的孩子和總統(tǒng)、將軍聯(lián)系在一起。

  評論家們指出,蓋里的設計并非沒有展示艾森豪威爾作為總統(tǒng)、將軍的業(yè)績。恰恰相反,他把艾森豪威爾一生的主要成就都鋪陳在那個光腳的孩子難以置信的目光的凝視中。這無疑是在重申一個正在消失的“美國價值”:一個社會不管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其核心價值永遠應該建筑于給每一個人(不管他的出身貴賤)以平等的機會之上。

  作者是美國薩??舜髮W歷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