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私立師范遭遇重創(chuàng)
發(fā)稿時間:2013-12-13 00:00:00
1943年7月14日,國民政府教育部發(fā)出通電,稱“私立師范學校應加以限制。如已立案,確有成績,且為省市所需,即由省市收歸公辦;未經立案,應限期停辦。”同年11月5日,頒布了10年之久《修正私立學校規(guī)程》第一次做出修訂,明確提出“私立學校不能設分校,也不能設立各級師范學校”,并稱“大學、獨立學院和??茖W校均以黨義、軍事訓練、國文、外國文為共同必修科目”。這標志著,一個爭論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議題,終于以令人尷尬的方式蓋棺定論。
兩大流派博弈民國師范教育
中國現(xiàn)代師范教育的理念是自甲午之敗后,向日本學習、模仿而來(參與本報2012年10月26日《京師大學堂師范館創(chuàng)立》),但從一開始就分兩派:獨派和統(tǒng)派,兩派長期博弈,始終未能達成共識。
獨派主張師范院校獨立運行,減少國家干預;而統(tǒng)派主張將師范教育納入綜合院校中,以國家為主導。前者重視師范教育的獨特性、專業(yè)性,后者強調綜合素質。這本是教育方法之爭,難分優(yōu)劣,可惜從一開始,該爭論便被打上了政治的標簽。
在清末時,獨派占壓倒性優(yōu)勢,因清政府官辦師范極為失敗,被梁啟超諷為“其聘用西人者,半屬無賴之工匠,不學之教士”,此外也因經費不足,無法普及,于是私立師范成為主流,社會力量的參與極大地推動了師范教育發(fā)展,到清亡時,全國有師范院校253所,學生2.85萬人。
但到民初時,統(tǒng)派后來居上。因作為模板的日本高級師范完全由國家統(tǒng)管,1913年,教育總長范源濂力推“六大師范區(qū)”制,美其名曰:“高等師范學校定為國立,由中央直轄,無論為校若干,悉以國家之精神為精神,以國家之主義為主義。”
在政府干預下,僅僅3年,師范院校便銳減到195所,學生亦減至2.496萬人。北伐成功后,雖放寬了對私立師范的限制,卻硬性植入美式教育制度,將基層師范與中學合并,成立綜合性中學,將高等師范與大學合并,成立綜合性大學,結果越搞越亂,到抗戰(zhàn)前,仍未能走出低谷。
“師荒”現(xiàn)象令人愁
抗戰(zhàn)爆發(fā)后,國家對師范院校的管控陡然強化。一方面,清亡后,作為基層社會支柱的鄉(xiāng)紳階層紛紛涌入城鎮(zhèn),造成農村管理失序,矛盾尖銳,教育成為地方博弈的重要力量,鄉(xiāng)村師范作用一下被凸顯出來。甚至可以說,誰把握了地方師范,就把握了該地人們的觀念。在抗戰(zhàn)期間,這個效應被進一步被放大。
另一方面,在淪陷區(qū),日方對基層師范管控極為嚴格,逼得國統(tǒng)區(qū)的教育主管部門很被動。師范教育從原來傳授知識,提高到了“精神國防”的層面。
然而,多年積欠形成的惡果,此時充分顯露了出來。按戰(zhàn)爭初期情況統(tǒng)計,以當時兒童入學率22%計算,中國共需專業(yè)教師122.56萬人,可實際上只有61萬人,隨著半壁江山淪落敵手,“師荒”現(xiàn)象更趨嚴重,以致國民黨五屆六中全會上也承認:“小學師資之缺乏,為目前嚴重之問題。”
“師荒”的源頭在于“生荒”,學生們普遍不愿意上師范院校,已入學的因為對前途悲觀,紛紛要求退學。到1943年時,問題已發(fā)展至騎虎難下的局面,不得不進一步強化國家管控。
趕快來點物質刺激
師范生原本享有國家補助,可戰(zhàn)爭造成物價飛漲,那點補助已不敷支出。普通高校學生可申請實際上無需歸還的助學金貸款,這一抗戰(zhàn)時期的惠政,卻對師范院校造成一定的沖擊。
為此,國民政府緊急加大投入,每人人均先補30元,并很快出臺政策,決議師范生待遇參照軍校學生標準。除膳食免費外,書籍文具、制服、被褥、鞋襪一律由政府負擔,報到和畢業(yè)時均發(fā)給旅費。因物價飛漲,1942年起還決定師范生每月一律再發(fā)米2斗1升,原來的膳費亦不減免,充作副食費。以廣東為例,到1942年時,師范生每月補貼已達28元,所有縣級師范均已被覆蓋。
除了保底之外,政府還采取了一些激勵性的辦法,比如設立師范生獎學金,每年獎勵面覆蓋2萬名,每人可得120元獎金。
除物質鼓勵之外,國民政府還推動了“推進師范教育運動”,通過大力宣傳,鼓勵青年人投身教育,規(guī)定自1942年起,每年3月29日-4月2日,舉行“推進師范教育運動周”。
這些舉措產生了一定的積極成果,在校師范生數(shù)量已與戰(zhàn)前相當,但在各師范院校中也出現(xiàn)了腐敗、低效率的情況,“師荒”局面雖有數(shù)字上的緩解,卻并未發(fā)生根本改觀。
導師制讓兩派矛盾激化
國家投入如此巨大,是為了起到“精神國防”的作用,自然會把自己的意志附加其中。故陳立夫上臺后不久便力推“導師制”,可沒想到,這一措施卻造成獨派、統(tǒng)派矛盾激化。
導師制與學分制、班建制為現(xiàn)代高等教育的三大模式,源于牛津大學,它的優(yōu)點在于密切師生關系。教育部希望借此加大集權,故表態(tài)此舉是為了“矯正現(xiàn)行教育之偏于知識傳播而忽于德育指導,及免除師生關系日見疏遠而趨于商業(yè)化起見”。
與導師制配套的,是一整套形式主義的做法。按當時的《青年訓練大綱》要求,“使青年耳聽心唯,時時刻刻心領袖之心,行領袖之行”,學生需依照“軍人讀訓之精神自省自立”。師范院校被要求按軍隊標準過“總理紀念周”,即每周一上午9-12點全員參與固定的儀式,三次無故不到即遭處分。此外,還有許多繁文縟節(jié),校園中掛誰的畫像,多大尺寸,掛在哪里,都有具體規(guī)定,且要求老師批閱學生生活日記等。師范生入校要參加軍事訓練,訓練后還要當眾宣誓:“余敬宣誓:余以至誠愛我中華民族,信仰三民主義,恪守領袖訓示,服從政府法令。”
這些違背教育精神的做法,當然無法被獨派認同,私立師范學校認為此舉增加了成本,給教學管理帶來困難,所以全力反對,使導師制始終貫徹不下去。
導師制就這么不了了之
導師制要求將學生分為若干組,每組5-15人,配一名導師,進行綜合管理,導師要對學生成績、道德、行為、思想等負責。
可問題是,導師制與當時具體環(huán)境嚴重不匹配。師范院校多女生,而女教師極少,能當導師的更少,“今日之學校中,求能得道貌岸然、學識深湛,言足以感學生行足以化學生之教師為導師而當之無愧者,百不得一”。
此外,民國時期師范畢業(yè)時有會考。如不能通過,即無法獲得教師資格,所以師范生從跨入校門那一天起,便全力為畢業(yè)會考而努力,導師制影響他們復習功課,因此學生們很不滿。
導師制無法落地生根,有更客觀的原因,現(xiàn)代大學制度在英國已有數(shù)百年傳統(tǒng),逐步形成了自身的傳統(tǒng)和文化,導師制是從中世紀經院的傳道制度演化而來,經過長期磨合方才定型。而當時中國僅僅是功利性引入,希望短期內就能立竿見影,不顧當時教學資源不足、缺乏合格教師等因素,自然會出現(xiàn)“中國就是厲害,外國的好東西來一樣毀一樣”效應,在當時小說《圍城》中,錢鐘書先生對導師制也極盡挖苦之能事。
私立師范教育成了眼中釘
在獨派的一片反對聲中,到1943年,導師制已基本擱淺,如何體面的下臺,已成了大問題。事實上,第二年,國民政府教育部便不得不收回成命,不再強推導師制,改成每年級設置一名導師,實際上只是個擺設。
面對挫折,國民政府教育部的人員并未更多檢討自身的原因,而是將怨氣撒到了獨派身上,教育家葉松坡就曾表示:“負責實施的人缺乏誠心,沒有毅力,馬馬虎虎,敷衍塞責,所謂'有治法而無治人',各種制度、方法每變虛應故事,成為具文而已。”
經過此番挫折,近一步加強了教育部限制私立教育的決心,這為修訂《修正私立學校規(guī)程》提供了契機。在抗戰(zhàn)初,6所私立大學停辦,11所公立大學停辦,使私立高等教育所占比重有所上升,一度達到了51.1%。而抗戰(zhàn)中,先后成立了5所國立高等師范,私立師范基本被邊緣化,原本獨派和統(tǒng)派相對均衡,此時打破平衡完全成了一邊倒。
一個尚未結束的爭論
中國近代師范教育始于私立師范院校,中國第一所現(xiàn)代師范院校即為張謇創(chuàng)辦的民立通州師范學校。正是私立院校的巨大推動,使中國師范教育突破重圍,迅速發(fā)展。
其實,民國時期私立師范院校同樣免學費,只收膳食費等,當時法律也明確規(guī)定,私立學校屬于公益教育機構,不允許以營利為目的。私立教育有公立教育難以匹敵的優(yōu)點,比如“校長無變更,斯計劃無改易,如有所舉,計必成之”、“教職各員,多以義合,凡關教務,皆愿盡力,學生功課,督責尤嚴”。私立教育要對董事會負責,故效率更高,能堅持專家治校,不會養(yǎng)大批行政人員,更不會因派系等因素造成教學管理人員頻繁更替。
然而,私立教育資金實力不夠,容易出現(xiàn)動蕩,一些學校確有不規(guī)范行為,時人諷為“學店”。這些問題本可通過健全法制來逐步規(guī)范,可在民族危亡的關頭,教育成了“前線”,人們沒有耐心去等待,最終,獨派與統(tǒng)派的學術之爭在政治裁判下分出了勝負,獨派因此出局,而統(tǒng)派亦未取勝,反而成了千夫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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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時:被判刑12年的教育家
在中國民辦大學史上,陳時是一位不能被遺忘的人物。他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所私立大學(私立武昌中華大學,后并入華中師范大學),被時人尊為“南陳北張”(北張,即張伯苓)。由于他在“土改”中被錯誤判刑12年,兼之英年早逝,他一生為之努力奮斗的學校亦未能留名到今天,故今天知道他的人已寥寥無幾。
陳時生于1891年,16歲赴日求學,曾在日本著名教育家福澤渝吉創(chuàng)辦的私立慶應大學攻讀,形成了“人才是國家的財富,教育是治國的根本”的觀念。1911年回國參加了辛亥革命,曾任湖北軍政府財務司秘書,后辭官辦學。1912年5月隨父陳宣愷創(chuàng)辦“中華學校”,1913年4月正式到教育部注冊成大學,1915年獲批,而張伯苓的南開大學是4年后才獲準的。父親去世,陳時接任校長一職,艱苦經營長達20多年。
為辦好大學,陳家可謂毀家辦學,先后捐出田地200石、白銀3000兩,官票5000串,圖書3000余部。
中華大學以“成德、達材、獨立、進取”為校訓,先后延請了黃侃、施洋等名家任教,康有為、梁啟超、李大釗、馮玉祥、李公樸、范長江、陶行知、鄒韜奮等曾到校演講,而來華訪學的杜威、泰戈爾也曾在校園中辦過講座,培養(yǎng)出了惲代英、陳昌浩、王亞南、李之龍、馬駿、林育南等革命者。“五四”運動時,湖北地區(qū)學生運動的指揮部即設在中華大學校內。1917年,教育部舉行首次留學生考試,總共錄取幾十名,而中華大學即有5人入榜,位列全國高校第三名,可見其教學質量之高。
由于經費緊張,陳時曾效法武訓,沿街乞討,他曾坦承“算到艱謀之時,亦曾動自殺成仁之念”。由于辦學成績突出,政府多次補貼、獎勵中華大學。即使是在艱難的1942年,國民政府還是補助了15萬元。
曾有許多政客希望將中華大學收入名下,但陳時始終不為所動。武漢淪陷前,陳時昔日老師重光葵曾希望他留下為日軍效力,雖然陳時對重光葵十分敬仰,他辦學亦受之影響,但他斷然拒絕勸誘,舉校遷往重慶。
新中國成立后,陳時加入民革,并將中華大學捐獻了出來。遺憾的是,他在“土改”期間被錯判12年徒刑(2年緩刑),不久去世,1984年才得到平反?!?/p>